從二林蔗農事件說起:殖民體制下的「自由農」
什麼是「糖鐵南北線」?
簡單地說,這是一條把台灣西部各區的糖業鐵路串接起來,南北縱貫的糖業鐵路,它產生的背景,是1950年代的冷戰時期,為了避免台灣西部唯一一條動脈「台鐵縱貫線」,因為戰爭等因素而中斷時,有第二條南北運輸的管道。這使其超越了「糖業」的格局,而被賦予更大的「戰備」與「交通」的意義,就好像1922年建成,北起竹南,南到彰化的「海線鐵路」,「南北線」可以視為台灣南部的「海線」,它所綿延的距離達263.6公里,較僅90.2公里長的海線鐵路,規模更大。
不過,僅是如此的描述,不足以說明「南北線」在1950年代出現的時代性價值,我們得從台灣糖業,與糖業輻射出來政治、文化的歷史,看待這個重要的地景;一條可以跨越各縣市的糖業鐵路,它的重要性在哪裡?我想從「二林蔗農事件」開始談起。
1925年10月22號,彰化二林地區不滿「林本源製糖株式會社(林糖)」的甘蔗收購價格,彰化二林農民阻止會社採收,與警方發生衝突。警察一度揮舞佩刀威脅,但後來農民以石塊、蔗桿反擊,並將警察配劍搶走;第二天,警方包圍「二林農民組合」理事長、「台灣文化協會」理事兼二林支部長、醫師李應章的診所,除李應章外,當天共逮捕93人,39人被起訴。
和我們今天看到的各種抗爭,警察強力介入這些故事很像,二林蔗農事件,最終也從一場抗爭,變成司法的形式。
事件發生後,震動了當時日本左派政治運動勃興的日本國內,1927年3月,「日本勞動總同盟
被指為首謀的李應章,當天並不在場;他在1925年成立台灣第一個「二林農民組合」,透過演講、寫作歌曲,鼓動農民對「會社」的不滿,事件發生後,農民從警察手中奪下的佩刀,也是送到他的診所裡面去,因此,檢察官以「騷擾罪」和「業務妨害罪」,求刑5年。
法庭辯論內容,讓人不感到陌生,麻生久認為,阻止收割,是農民與「會社」之間議價的正當行為,如果這也被當犯罪,那所有私人間的爭議(像是勞資爭議),不都是犯罪了嗎?麻生久說,警察拔刀的行為明顯不當,他們如此維護「會社」的利益,更大有問題;「凡稱公務是要有帶國家的性質,然警官拔劍保護『會社』也是公務嗎?」。
之後,李應章被判刑8個月,總共25人被判刑3個月到1年不等;事件後,農民運動延燒全島,各地「農民組合」紛紛成立,到1926年9月,由簡吉領導的「台灣農民組合」成立…
蔗農與「會社」間的拉扯
糖業,是在日本殖民統治下,給台灣編派的一個任務,也同時是日本大財團,從對農民的剝削上,獲取巨大利潤的來源。
不過,從「二林蔗農事件」種種「現代」的形式,可以看出,農民是「自由」的身份,並非處於奴隸的地位,他們擁有土地,具有「議價」的選擇權。而糖業資本與殖民政府,也並非單單使用武力鎮壓,而是透過各種國家政策,使得這些「自由」的農民,不得不就範。
既然有「議價」能力,就有「議價」的籌碼,1925年,讓二林農民感到憤怒的起點,是他們和鄰近的明治製糖(明糖,溪湖製糖所)比較,「林糖」的收購價格比「明糖」低,由「會社」壟斷的肥料的價格又比「明糖」高;而甘蔗過磅時的斤兩,全由「會社」決定,在「甘蔗給『會社』磅」的過程中,農民再受一層剝削。
在甘蔗採收的季節,「會社」甚至連收購的價格都不會公佈,理由一堆,說要以各「會社」,及世界的糖價作參考評定價格、兩期調查的過程很複雜,等到調查完,甘蔗的採收期就過去了;「林糖」的肥料比人家貴,是因為我們的肥料比人家好,說秤有問題,但是這些秤都是官秤…等等。
而農民的訴求,則是:收割前要公佈收購價格、肥料可以由蔗農自由選購、「會社」要跟蔗農協定價格、過磅時,要會同蔗農代表共同監督,以及「會社」要公佈肥料分析表…等等。從這些訴求,我們大概可以了解,麻生久所主張的農民阻止「會社」收割是一個「議價」爭議的正常行為、是一個談判的手段的意思了。
當然,事情比較複雜的,是10月22號當天,農民阻擋的,是同意讓「會社」收割的農民(謝才)的蔗田;為了打壓農民的議價能力,「會社」採取的手法,是拉攏部份的農民,提供「會社」原料,同時也透過各種手法圈地,以雇工的方式栽植甘蔗,面對這種手段,農民也不能不採取更集體的方式,才能夠跟「會社」取得較平等的議價關係,因此,類似「農民組合」,可以組織農民集體議價的組織,就顯得非常重要。
二林事件爭議的範圍,還僅止於農民與個別「會社」的爭議,沒有碰到一個更根本的政策問題,既然「明糖」的價錢比較好,把甘蔗賣給他們就好了嘛,為什麼不行?
這就是重點了。
「原料採取區域制」與日本大資本壟斷性的糖業政策
早在1905年,總督府頒佈《糖業取締規則》,設定了「原料採取區域制」,農民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,是不可以把原料運出區域外,跟其他的「會社」做生意的;也就是說,甘蔗的買賣,並不是一個「自由市場」,在全台灣被分區切割下的數十個「原料採取區」裡,「會社」做的是獨門生意,農民也就沒有辦法討價還價,這是殖民政府為財團剝削農民而定下的遊戲規則,限制了農民的「議價」能力。
當時,二林地區屬於「林糖」溪州糖廠的「原料採取區」,在這個區域,農民只能把甘蔗賣給「林糖」,也只能向「林糖」購買肥料,這構成了各「會社」對農民的壟斷利益。
在1905年這一年之前,日本資本對台灣糖業的發展,是採取觀望的態度的,台灣的親日資本,包括打狗(高雄)陳中和、台南王雪農及台北林本源及辜顯榮先投入糖業生產,總督府在1902年頒佈《糖業獎勵規則》,陸續進行淘汰以獸力推動的「舊式糖廍」、發展機器推動的「新式糖廍」,再淘汰「新式糖廍」,發展大型的「新式糖廠」;1905年的《糖業取締規則》下,對糖廠的設立採取「許可制」,再訂定「原料採取區域」,確定了糖資本壟斷性發展的遊戲規則。
1905年的重大事件,是日本在「日俄戰爭」中獲勝,一個飽受西方殖民威脅的的東方國家,戰勝一個「西方列強」,給予日本資本海外輸出的龐大動力,除了早在1900年,就在台灣插旗,建立「台灣製糖株式會社(台糖)」的三井財團之外,三菱財團設立的「明治製糖(明糖)」、以及藤山雷太家族的「大日本製糖(日糖)」開始大張旗鼓地動起來,日本資本更透過增資的方式,將王雪農的「鹽水港製糖(鹽糖)」奪走。
1910年,總督府頒佈〈製糖能力限制令〉,將資本集中的「新式糖廠」外,糖業生產的形式排除,創造大資本壟斷的條件;1911年,從列強手中收回關稅自主權後,日本更建立「關稅壁壘」,保護台灣的糖業資本:廢除台灣糖的輸出稅,並提高如荷屬爪哇等低價外國糖的進口稅,並以補助、融資等方式鼓勵台灣糖業的發展,台糖、明糖、日糖、鹽糖四大日本資本壟斷的形勢,於是漸漸成型。
第一次大戰(1914-1918)以及戰後的「大繁榮」期間,各項經濟物資價格暴漲,造成糖業資本快速發展的機會,但隨著戰爭結束,全球糖價大跌,糖業資本的危機也就跟著發生,不過「經濟危機」,對資本的邏輯來說,卻是更大規模壟斷的契機。
「二林事件」發生後的隔年,1927年,「林本源製糖」被「鹽糖」收購,這一年,爆發對台、日衝擊極大,甚至可視為二次大戰導火線之一的金融風暴,台灣壟斷樟腦專賣、在一戰中大發戰爭財的「鈴木商店」倒閉,連帶使大量(七成)貸款依賴「鈴木商店」的台灣銀行停業、差一點也跟著倒閉,趁著金融危機,四大資本將早期投入台灣糖業的日本糖商資本經營的「會社」也一一合併;到了太平洋戰爭前夕(1942),陳中和家族的新興製糖被「台糖」合併,全台糖業除四大資本外,再也看不到其他資本的空間。
二次戰後,國民政府來台接收日產,1945年11月,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成立「台灣糖業監理委員會」,1946年5月,「台糖公司」在上海成立,接手由監理委員會改組的「接收委員會」以四大資本為區分的四大分區,將台灣糖業整合進單一國營資本壟斷下,1950年,韓戰爆發,在美國的扶持下,以接收日產建立的國營壟斷資本為基礎,從輕工業到重化工業,台灣扮演圍堵共產勢力的軍事前線,以及美、日資本代工基地的任務,50到60年代,撐起日本殖民經濟的台灣糖業,依然扮演關鍵的角色。
糖業帝國主義的血管:糖業鐵路
現在,我們來看看台灣糖業鐵路與「南北線」。
糖鐵的建設,是日本考察夏威夷茂宜島(Maui)上的糖業鐵路「Kahului Railroad」而來的,與「Kahului Railroad」914mm的軌距不同,台灣糖鐵採取762mm的軌距。
夏威夷在1795年,由卡美哈梅哈一世(Kamehameha I)統一完成建國,成立夏威夷王國,但帝國主義殖民者從來不曾放棄過這塊土地,英國和法國都先後宣稱過擁有它的主權;1893年,美國糖業資本家發動政變,在美國以「保障本國產業」為由派兵支援下,推翻了利留卡拉尼女王(Queen Liliuokalani),短暫地建立了一個「夏威夷共和國」,1898年併入美國(參考)。
在此之前,日本移民進入夏威夷的數量,是遠遠大於美國的,在美國併吞夏威夷的過程中,一度引起美日間的緊張,這段時間,剛好也就是中日甲午戰爭(1895)與日俄戰爭(1905)之間,日本西線開戰之於,無暇東顧,當時的日本,也沒有能力與美國一戰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塊肥肉進了美國人的嘴裡,不過在較台灣發展得更早的夏威夷工業化製糖經驗,日本人是參與其中,並將它們帶到台灣,這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殖民地上來的。

在1876年,美國對夏威夷王國免除砂糖的進口關稅的條件下,因應大量增加的出口需求,夏威夷政府在茂宜島上建設第一條全長24公里的糖業鐵路「Kahului Railroad」,於1879年鋪設完成。(圖片來源:Wikimedia Commons)

糖鐵的蒸氣火車頭「糖鐵350」,現存於新營糖廠。(攝影:孫窮理)
不僅是糖鐵,日本也將夏威夷的「玫瑰竹蔗」種引進台灣,1920年代之前,高大的「玫瑰竹蔗」種甘蔗幾乎取代了台灣原本的蔗種,後來由於傳染病等因素,才開發新的蔗種取代;糖鐵與糖業是跨越國界與時空,帝國主義殖民經濟的一個象徵物。
在台灣,從1907年,「台糖」高雄的橋仔頭糖廠開始鋪設,除了作為糖業的運輸外,1909年「鹽糖」的「新營到岸內」,也就是後來被稱為「布袋線」的這一段,也兼營客運,成為最早的「輕軌」客運的源頭。
若以日本時代各糖業資本與「原料區」分區壟斷的狀況來看,糖鐵分屬不同資本所建設,用以運輸「原料區」內的原料,因此,在各原料區中,呈現一個網狀的結構,但甘蔗本來就不能跨區運送,糖鐵也就沒有跨出「原料區」建設的需要;我們可以下圖,大約是日本時代「鹽水港庄」範圍內的糖廠和糖鐵來看:
在這個區域內,共有五座糖廠,其中蕭壠(佳里)、總爺(麻豆)兩座糖廠屬於「蕭壠原料區」,為「明糖」所有;而烏樹林糖廠及「原料區」也是「明糖」的,夾在中間的「岸內原料區」則屬於「鹽糖」的新營總廠和岸內(鹽水)糖廠,在這三個「原料區」內,「明糖」和「鹽糖」各自蓋各自的鐵路,互相沒有關係。
基本上,糖鐵在各「原料區」內,成網狀分佈,而上圖中,另以紅色標示,縱貫這個區域的,就是將不同「原料區」內糖鐵串接起來的「南北平行預備線」;縱貫各資本所屬「原料區」的這條鐵路,要做什麼?這已經不能完全從糖廠或者糖業生產的角度來看,它是戰爭的產物。
從「公用線」到「南北線」:帝國主義下的經濟與戰爭
1942年,日軍終究還是攻擊了夏威夷(歐胡島上的珍珠港),這個在四十多年前,他們無力取得的殖民地,太平洋戰爭爆發後,台灣西部唯一一條南北的大幹線就是台鐵的縱貫線,如果給美軍轟炸一斷掉,整個南北的運輸就要出問題,為了戰略上的需求,日本政府於是開始規劃,在既有的糖鐵基礎上,串連出一條與台鐵縱貫線平行的「公用線」出來(參見洪致文〈大驚!原來糖鐵南北線的想法是日本時代就搞出來的~ 〉)。
不過,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,要把未必是總督府可以管制、相互之間又競爭激烈的四大資本整合起來,談何容易,直至二戰結束,這條「公用線」是否曾貫通過,已經甚難考證;這項任務,要留待緊接著進入另一個戰爭體制的國民政府來完成。
在台灣與中國軍事對立、戰雲密佈的氣氛下,基於與日本殖民政府同樣的問題意識,國民政府完成了作為台鐵縱貫線戰備的「南北線」;在全盛時期的南北線,北起台中後站,南至高雄籬仔內,全長263.6公里,可以說是繼台鐵竹南到彰化的縱貫線「海線」之外,一條台灣南部的「海線鐵路」。
糖鐵「南北線」將零散分佈在各「原料區」的糖鐵串連成一條南北的大動脈,使糖鐵進入了最輝煌的時期,它的出現,也象徵著日本殖民時期,緊緊壓在農民身上的四大糖業資本與「原料採取區域制」的終結,糖業進入單一國家資本:台糖公司壟斷的歷史新階段,也標示著戰爭與資本的發展,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。
回到「二林蔗農事件」的1925年,也就是大正14年,隔年,大正天皇逝世,結束日本史上特異的「民主」時期,而這段時間,受到「內地」政治氣氛影響下的台灣,總督府也在「內地延長主義」政策下,在台灣實施著較溫和的統治政策,引入了部份「民主」與「法治」的制度。
從「二林事件」審判的過程,我們可以感受到,當時的氣氛,和今天社會運動與警察、司法,以及國家、資本的拉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;一些論者以為,這是殖民政府在台灣推動「法治」的一個徵象;不過,值得注意的事情是,「法治」對壟斷資本對農民的剝削是起不了作用的。
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,較西方國家「後進」的日本(殖民)政府,利用國家機器的力量,大力扶植壟斷資本,從台灣的糖業政策、日本的關稅保護措施,乃至為壟斷資本服務的警察和司法,都可以看到這個「民主法治」體系的本質,當然,也照見了我們今天「民主法治」的本質;而這樣的體制,更加阻擋不了進入1930年代之後,日本軍國主義的興起。隨著戰爭機器的快速茁壯,日本國內,到殖民地台灣的高壓統治,隨著戰爭的需求,很快地取代了「大正」時期的開明,統治者輕易地回收了「民主法治」。
我們看到,貫穿其中的「戰爭」:1895的甲午戰爭、1905的日俄戰爭、1914到1918的第一次世界大戰、1931年的滿州事件、1937的侵華戰爭、1941年的太平洋戰爭,一直到1945到1949的國共內戰,與1950到1952年的韓戰,以及之後的「冷戰」,壟斷資本的發達與資源掠奪,與「戰爭」始終是密不可分的。
1935年,台灣始政四十週年博覽會糖業館入口「糖業是台灣文化之母」。
1935年,總督府舉辦的「台灣始政40週年博覽會」上,於台北公會堂(今中山堂)旁設立「糖業館」,入口處寫著「糖業是台灣文化之母」;台灣文化的母親是什麼長相呢?當時台灣糖產量居世界第四位,砂糖出口僅次於在美國大資本勢力下的古巴,以及作為荷蘭殖民地的爪哇,為世界第三。事實上,無論就自然或社會條件來看,台灣與這些地區相比,尚有許多先天不足的地方,是帝國主義戰爭下,貿易、產業政策相伴的作用,從台灣農民的身上,榨出血汗,創造糖業的奇蹟,使台灣擠身於帝國們的「流著糖與蜜」島嶼之林。
而台灣的這些友伴們:用帝國主義壟斷資本的話說,是「強大的敵人們」,又無一不是從帝國的烽火試煉中走過百年,直至今天。
重尋荒煙漫草間的糖鐵南北線
現代性的神話之一,就在於它採取與過去完全一刀兩斷的態度。而這種態度就如同一道命令,它將世界視為白板(tabula rasa),並且在完全不指涉過去的狀況下,將新事物銘刻在上面,如果在銘刻的過程中,發現有過去橫阻期間,便將過去的一切予以抹滅。因此,不管現代性是否以溫和而民主的方式呈現,還是將帶來革命、創傷與獨裁,它總是與「創造性的破壞」(creative destruction)有關。
這是馬克思主義地理學者大衛・哈維(David Harvey)在《巴黎,現代性之都(Paris,capital of modernity)》一書開頭的一段話;套用在今天西港糖鐵與「南北線」所面對的處境,實在再貼切不過;追逐者一個現代都市發展的想像,市政府的推土機逼向每一吋與「過去」連結的記憶;「溫和而民主」的方式,是將他們變化成現代地景旁,供人賞玩的標本,「共存」方案也就成為「創造性的破壞」。
重尋掩沒於荒煙漫草間的「南北線」,鏽蝕的軌道上,殘留著國家想要磨除的,過去的痕跡,而它,刻劃著今天我們的樣貌。

糖鐵的水泥枕木。(攝影:孫窮理,西港旗站前)

德馬牌內燃機車。(攝影:孫窮理,新營糖廠)

德馬牌內燃機車駕駛座。(攝影:孫窮理,新營糖廠)

可行駛台鐵1067mm軌距,與762mm軌距的「三軌區間」。(攝影:孫窮理,新營廠前站)